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忆林志钧|张中行

张中行 古逸英华 2019-06-13

林志钧(1879—1960)字宰平,号北云,福建闽侯县人。近代著名诗人、学者。早年留学日本,归国后任职于司法部门。1927年退出政界,执教于北大、清华等知名学府。著有《帖考》《北云集》等,并编辑整理《饮冰室全集》。林先生学养深厚,工于书法,人品超卓,深受世人敬重。


今天推送的是张中行先生于80年代所写的随笔文章,回忆他与林志钧先生交往的点滴旧事。原文曾经收录在《负暄闲话》中出版,引用时略有删改。




林宰平先生名志钧,福建闽侯人,生于清光绪五年(1879),比鲁迅先生还大两岁,单就年岁说也是老前辈。就交游说,这老前辈的征象更为明显,比如王闿运、林琴南、陈三立、樊增祥、梁启超、姚茫父、余绍宋等清末民初的知名之士,他都熟悉,诗酒盘桓,散见他的诗作《北云集》里。


我上北京大学时期,他在学校的哲学系兼过课,可是不知为什么,竟没有见过他一面。对他的一些零碎印象是由文字中来,那是离开北京大学之后的事。其时我被什么风一吹,愿意吸收些西方的知识,于是找译本读,其中有些是“尚志学会”编的,尚志学会会址在和平门内化石桥,听说主持人就是林宰平先生。看这丛书的选题,知道倡议者确是“尚志”之士,其意在以新知唤起东方的睡狮,正是可敬可感。也是在这个时期,我还不废杂览,碰巧有几种书,现在印象还深的是陈宗藩的《燕都丛考》,余绍宋的《书画书录解题》,梁启雄的《稼轩词疏证》,序都是林先生作的。我读过之后,对他知识的广博,见解的精深,态度的谨严,深深感到惊讶。


因为先入为主之见,他是致力于西学的,不料对于中国旧学竟这样精通。这所谓精,所谓通,单是由文字也可以看出来,就是说,那是地道的文言,简练而典雅,不像有些人,新旧不能界限分明,用文言写,难免搀入不见于文言的成分,使人念起来感到味道不对。再其后,我认识人渐多,才知道林先生不只饱学,而且是多才多艺。他通晓中国旧学的各个方面,诗文书画,尤其哲学,造诣都很深。他不轻易写作,但是由他传世的星星点点的作品看,比如《稼轩词疏证序》,就会知道他不只精通词学,而且精通中国文学和中国学术思想。关于书画,他不只通晓理论,坐而能言,而且起而能行,能写能画;尤其书法,行书刚劲清丽,颇像清代大家姚惜抱,章草变觚棱为浑厚,功力也很深。



林志钧先生画作


更难得的是他的为人。《论语》里孔子说:“文莫(黾勉)吾犹人也;躬行君子,则吾未之有得。”这话或者含有几分谦逊,但也可证,躬行比饱学更难。林先生是既能黾勉,又能躬行。这个印象,我同他交往之后就更加明显。但是想用文字确切形容却也不易。林先生1960年逝世,其后三四年辑印了他的遗著,名《北云集》,线装两册,一册是诗集,一册是文集。文集后有沈从文的跋,这里无妨借用几句:“宰平先生逝世已三周年,他的温和亲切的声音笑貌,在熟人友好印象中,总不消失……他做学问极谨严、认真、踏实、虚心,涵容广大而能由博返约。处世为人则正直、明朗、谦和、俭朴、淳厚、热情。”这说得都很对。我的印象,最突出的是温和。我认识的许多饱学前辈,为人正直、治学谨严的不少,像林先生那样温和的却不多见。不要说对长者和同辈,就是接待后学,也总是深藏若虚,春风化雨。我想这就是他的声音笑貌所以总不消失的原因。



《北云集》跋


我有幸认识林先生,开始于1947年。其时他住在和平门内,我去谒见,是为我编的佛学月刊征稿。林先生不习惯写零零碎碎的应酬文章,但他客气,惟恐拂人之意,于是不久就写了一篇,这就是发表在第四期的《记太虚法师谈唯识》。此后,因为愿意亲近林先生的温和,听林先生的广博见闻,我隔个时期就去一次,表示问安。林先生总是热情接待。他的原配梁夫人早已去世,一起住的继配沈夫人是我的同事姚韵漪女士在松江时的老师,体质清瘦,神经衰弱,对于佛学也很关心,1948年还为奄奄待毙的月刊捐了一些钱。


1948年春天,听说林先生夫妇要回南,我去看他。也许一两天后就要起程吧。他正忙着收拾东西,书案上堆满杂物。想到人事沧桑,何时再见难以预知,我还是提出不情之请,希望他写点什么,留作纪念。他慨然答应,用信笺写了一首杜诗:“梁楚连天阔,江湖接海浮。故人相忆夜,风雨定何如?”下署“林志钧倚装作”。这时期,他的心情是愁苦的,《北云集》1948年部分有一首诗,题目是“重到北京今又将去此矣晨起花下得句”,诗是:“三见李花开,频呼堕梦回。今春更惆怅,南去几时来?”可见他也是难遣惜别之情的。


出乎意外,两年多之后,1950年的晚秋,林先生又移居北京,住在东单以北。我当然继续旧例,隔一段时间就去问安。时间长了,对于他的学识精深,律己谨严,待人谦和,我体会得更深。他很少谈学问,我推想这是惟恐后学望而生畏;偶尔谈及,总是记人之所不能记,见人之所不能见。关于律己谨严,我还记得有一次,他提到高名凯请他题一个字卷的事,他说:“字说是白香山写的,当然是伪品,我不能题。我做什么事都要负责。”待人谦和的事例太多了,只举我深受感动的两件。有一次,我去看他,只他一个人在堂屋,谈一会话,我辞出,他恭谨地向我表示歉意,说他的夫人有病卧床,未能出来接待,希望我能够原谅。另一次是我请他写一些章草,希望字多一些,他那时候很忙,可是写了很长的横幅送给我。


大概是1959年秋天,我去看他。其时他已是八十岁以上,可是面白而略显红润,无须,身体挺直,很像六十岁上下的半老书生。我心里想,像他这样,一定会活到百岁吧?问他的养生之道,他说没有什么,不过是任其自然。此后因为内则饱食为难,外则冗务很多,有半年以上没有去看他,一天,忽然得到他作古的消息,我感到愕然。悲伤之际,不禁想到《越缦堂日记》悼念陈德夫的话:“天留德夫,以厉薄俗,亦岂不佳?而夭折恐后,固何心耶?”薄厚对比,林先生的未得上寿就更值得惋惜了。



延伸阅读

《林志钧帖考手稿》 林志钧著,清华大学图书馆辑

《北云集》  林志钧著,林庚选辑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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